藍又藍

22.



　　山上的稀薄氧氣和冷空氣實在讓我不太想下車，遊覽車裡溫暖多了，我只要一想到等一下都要處在遍地是雪的地方就不自覺地發顫。可是，偏偏方曉瑤的興致高得跟什麼一樣，也不等我回答就拉著我跑下車，還讓我一個踉蹌就這樣撲在雪地中。

　　「媽啊啊啊啊啊──」好想哭喔、超冰的！

　　「哈哈哈，原來小安這麼迫不及待想要玩雪啊？」方曉瑤絲毫沒有任何抱歉之意，反而覺得很好玩似的蹲在我旁邊，「哇噢，小安，你的眼鏡都沾滿雪了欸。」

我搓搓鼻子，它不會等一下就這樣掉下去吧？

　　我眨眨眼，眼前一片模糊，「唔。」我抬起手摸摸自己的鼻樑，「空空的……唔，我的眼鏡呢？」

　　「哪，這裡。」方曉瑤舉起手，太陽光透過鏡片照射到我的臉上，「你看，都沾滿雪了！」

　　「哇，真的欸。」我坐了起來，伸手接過我的眼鏡。

　　方曉瑤看我想要把眼鏡上的雪弄掉，突然失笑出聲，「喂，別管你的眼鏡了啦。」正當我疑惑著她幹麻這麼說的時候，她膝蓋猛地往下壓，跪在我前面傾身向我靠過來，用帶著手套的手輕輕地撥掉我臉上、頭髮上和衣服上的雪。我笑了笑，驀然，她凝視著我的臉，手摸過我的額頭、我的鼻樑……

　　我不明所以地看著她，方曉瑤專注的神情讓我有點害羞了起來，我想要張口說些什麼來驅散這個詭異的氣氛，卻吐不出任何話語。我第一次這樣仔細地凝視方曉瑤，她的眼睛很明亮，她的鼻樑不算挺但很美，她的嘴唇微張，一吸一呼地呼吸著。

　　我吐吐舌頭，別開自己的視線，「喂……幹麻一直看我？」

　　「啊……」方曉瑤察覺到了自己的失態，雙頰微微泛著紅暈，「沒有啊，只是我覺得，小安你真的長得好像外國人喔！如果又金髮碧眼的話去國外一定不會被看出來是東方人，而且你沒戴眼鏡比較好看，你戴眼鏡感覺很呆。」

　　「很、很呆？」

　　「對啊，就呆呆的，『牲畜無害』聽過嗎？就是那種感覺！」

　　「牲、牲畜無害……」我摸了摸自己的臉，「是這樣嗎？」

　　「對啊。」方曉瑤嘻嘻笑著，點了點頭。

　　這時，班上的某位女同學跑了過來，說是我們班很多人都要去滑雪，問我們要不要去。

　　她原本是在跟方曉瑤講話的，後來頭一偏，輕瞥了我一眼，有點吃驚地問道：「咦？你是誰啊……不對，你、你是魏安嗎？」

　　「是啊！」我覺得有點莫名其妙，揚了揚手中的眼鏡，「我是魏安啊。」

　　「真的假的？」她驚訝的神情毫不掩飾地表現在臉上，「你沒戴眼鏡好好看喔！戴了眼鏡反而很呆的說！為什麼你不戴隱形眼鏡啊？」

　　「怎麼又一個人說我呆啊……」我突然覺得有點無奈，「我不喜歡戴隱形眼鏡啊，而且推眼鏡還能順便耍帥一下。」

　　「嘖，無聊。」她轉過頭，重新拾起剛剛的話題，「所以妳要不要來啊？很好玩喔！他們一開始就想好了，可以拿汽車裡面鋪在地上的墊子滑雪，他們都已經弄好雪道開始玩了耶！放心啦雪道不會很陡，就一個小小的坡而已，那邊也有很多人在玩。」說完話的同時，她又看了我一眼，淡淡地說道：「魏安也可以來玩。」

　　「小安，你要去玩嗎？」方曉瑤轉過頭來徵詢我的意見，我聳聳肩，「那我們去看看好了，走吧。」

　　我點點頭，從地上爬起來，拍掉屁股上的雪，跟著她走到一個聚集了很多人的小丘上。

　　才剛站定位置，我就看到蘇哲千和另一位男同學滑了下去，還在雪堆裡摔了個狗吃屎的樣子，忍不住哈哈大笑。可能是我笑得太大聲了吧，明明是一群人在笑，但他還是聽到了我的聲音。蘇哲千一抬頭看到我和我身邊的方曉瑤便垮下臉來，我對他扮了個很欠扁的鬼臉，換來他瞇起眼的瞪視。

　　好像真的被蘇哲千當成情敵了呢！不過我和他本來就是情敵吧，只是在他把我當成情敵的時候我還沒喜歡上方曉瑤而已。

　　在蘇哲千他們緩緩走上來時，又有另外一組人馬滑了下去，同樣摔了個狗吃屎，我拉了拉身旁的某位同學，「欸，滑下去一定會摔喔？」

　　那位同學聳聳肩，「我怎麼知道？不過對面那些大學生也是每個滑下去每個都摔啊，畢竟又不是專業的雪道，應該是吧！」

　　「喔，那你玩過沒啊？」

　　「廢話，當然玩過啊，你沒看我正在排隊嗎？」他指了指在他左邊的那兩人，「等一下他們下去了就換我跟……怎麼又給我不見啊那傢伙！反正摔進去也不太痛，不過就是雪有點硬而已。」

　　「等、等一下，你剛剛是說排隊？」我驚恐地問他，而在我們講話的同時，站在他左邊的兩個人已經摔近雪堆裡面了。

　　「對啦！唉唷那傢伙給我不見就不能玩了……不然你先好了，我要去找他了。」他不耐煩地離開了我的身旁，嘴裡一邊碎碎唸著什麼一邊往遊覽車的方向離去。

　　我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後面的那些人，再看了看站在那塊「滑雪板」旁邊的同學，每個人的眼裡都寫著：「快去啊！不要浪費時間好不好？」

　　我嘆了口氣，「那個，我沒有人跟我玩──」話還沒說完，一個清亮的聲音就打斷了我。

　　「小安，快點上來啊！幹麻呆在那邊啊？」方曉瑤一臉期待地已經坐上了那塊「滑雪板」，對我招著手，「你最好把眼鏡摘下來喔！」

　　「我就來了……」我有點欲哭無淚地把眼鏡交給正踩著那塊「滑雪板」的同學，坐到了方曉瑤後面的位置，「那個，要怎麼……」

　　那位同學露出一抹詭異的笑容，「把雙腳跨在她的兩側，然後用手緊緊地抱住她的腰，如果你不想飛出去的話。」

　　「啊、啊？」我勉為其難地把她拉到我的雙腳之間，輕輕地把手放在她的腰上，然後，旁邊在等待的、在看熱鬧的同學們全部都爆出興奮地叫囂和口哨聲，「欸、欸，抱歉了喔……」

　　「唔，沒關──」我還沒聽到方曉瑤的回答，那位同學就很壞心地一腳往我的背部踹了下去，我和方曉瑤就這樣滑了下去。

　　雪道感覺有點曲折，我們不斷小小的飛躍又落回地面，我開始埋怨起了那個女生了，雪道明明就很陡！而且怎麼這麼長啊！最後，我終於知道為什麼大家都會摔了個狗吃屎了，不知道他們在雪道上做了什麼，在雪道末尾的時候我們突然很大地離開地面，大概有兩、三秒那麼久吧，然後那塊我覺得有點破爛的「滑雪板」就這樣飛離我們的屁股底下，我和方曉瑤兩個人也慢慢地在空中分開，最後分別摔在雪堆上。這個熟悉的感覺讓我想起了前不久我才在遊覽車前摔過一次，現在又摔了第二次，我就跟十一月的合歡山這麼不合嗎……

　　只不過，我的心臟正猛烈地撲通撲通跳著卻不是因為剛才的刺激，而是，剛才在我們離開地面之後我的手不自覺地、緊緊地抱住了方曉瑤，然後在我們兩個底下的「滑雪板」消失後又有些眷戀地放開。雖然全部都只是出自於下意識的舉動而非我的念頭或她的默許，但是在抱住方曉瑤的那一刻，她紛飛的頭髮帶著洗髮精的香味撲在我的臉上，還有她因為詫異而回頭、因為害羞而竄紅的面頰，卻是確確實實的。

　　我呈現大字型那樣躺在雪地上，不知道是因為稀薄的空氣還是剛才的舉動，我像跑完一百公尺徑賽那樣地喘著氣，被我壓在背部底下的雪好像也不那麼冷了，儘管寒意正透過我的背部傳到全身，但我卻絲毫感不到冰冷，滿腦子都是如果剛才沒有放開方曉瑤的話，我和她就會一起在地上打滾了……

　　然後，我想到方曉瑤會不會因為我突然緊抱住她而生氣？我們在被踹出去之前我對她的道歉我還不知道她的回覆是什麼耶！

　　我沒有注意到我好像躺得有點久了，直到方曉瑤那張帶著笑容的臉出現在我的視線中我才驀然回過神。

　　「嘿，小安，你要賴在這裡不走多久啊？你不會覺得冷嗎？」方曉瑤指了指小丘上的同學們，「嗯……你好不覺得冷欸，可是如果你想繼續躺的話你介不介意換個位置啊？你再繼續躺下去他們可就不管你、要滑下來撲到你身上了喔！」

　　我看著她的表情，想要找到一點她對剛才擁抱的意見，可是我什麼也發現，「喔，好吧，那我這就起來了。」我先坐了起來，方曉瑤站在我的旁邊，這時我才真正感受到剛剛躺在雪上是多麼的冰冷，不禁打了個寒顫才站起來。我跟方曉瑤慢慢地走上小丘，途中我還因為雪的關係差點滑了一跤，走上小丘後我先跟那位同學拿了眼鏡，然後退到了一旁，聰明地沒有站到隊伍內，跟旁邊的人確認過這不是要排隊滑雪的隊伍而是看熱鬧的人群後，我才放心地大口喘著氣，身旁方曉瑤的呼吸也有些紊亂。

　　我說，山上的稀薄空氣真的會要人命，喘氣之餘我還差點以為我要呼吸困難死掉了，倒是方曉瑤很快地就調節好了自己的呼吸，很平靜地看著那些同學一次又一次地摔在雪堆上。

　　待我的呼吸平穩了之後，我開口道：「剛才真的好刺激喔，不過如果要我去玩第二次的話我打死都不去！」

　　方曉瑤贊同地點點頭，「對啊！原本我以為摔上去不會很痛的，結果剛剛那樣一摔害我的屁股痛死了！他們幹麻在雪道上動手腳啊，還一堆人玩得很high……」

　　「對啊，我的屁股也是超痛的，而且我超可憐的！不久前才在遊覽車前面摔了一跤，現在來玩這個又摔得更狠更大力！」

　　方曉瑤聽了哈哈一笑，「不過台灣的雪真的很硬欸，我在國外碰到的雪都軟軟的綿綿的，像雪花冰那樣，所以在國外滑雪摔倒了什麼一點也不痛，可是台灣的雪都一塊一塊這樣，摔下去真的超痛的。」

　　「是喔？我還以為雪都這麼硬，想說下次又機會到國外去碰雪就不要再玩滑雪了。」

　　方曉瑤扁了扁嘴，「才不是咧，國外的雪超舒服的！」她蹲了下來，用地上的雪搓了一顆雪球，用手捧了起來，不過雪球很快地就散掉了，從她的指尖溜了下去，「說真的，我好像還沒來過冬天的合歡山呢，我這是第一次看到合歡山的雪。」她又搓了一顆球，同樣也是一下就散了。

　　「是喔？」我坐了下來，隨手抓了一把雪，往天空一灑，「下雪囉──」

　　「喂、喂──」那團雪不偏不倚地落在了方曉瑤的頭上，她瞬間成了滿頭白髮的詭異高中生，「什麼跟什麼嘛！」她也抓起一把雪，劈頭就把那些雪全扔到了我的臉上。

　　我的視線暫時被擋住了，才剛撥掉打在臉上的雪，一顆更巨大的雪球就不留情地往我的臉上砸下來，「哇啊──好好好好、好冰啊！」

　　「哈哈哈哈哈──」身旁的方曉瑤發出一陣清亮的笑聲，大概過了一分鐘左右吧，她才停下了笑聲，轉過來幫我拍掉身上的雪。

　　「過分……」我一面碎碎唸一面讓方曉瑤幫我拍掉落在背部的雪。

　　「好嘛好嘛，誰叫你先扔我！」方曉瑤吐了吐舌頭，臉上還是掛著笑。

　　「只是覺得沒有遇上下雪有點可惜而已，所以想來點人造雪來填補視線內缺少雪的空虛感嘛！」我左講右說的扯了一個很爛的理由，就是不肯承認自己是故意要拿雪扔她的。

　　「什麼跟什麼！」她又對我的頭砸下一把雪，然後粗魯又隨便地撥掉上頭的雪順便把我的頭髮弄亂。

　　「喂、欸欸欸欸──」我趕緊低下頭要躲開她的手，卻不甚滾下了小丘，在大概十幾秒的頭暈目眩後我又再度平躺到了雪地上，這次還伴隨著大家的笑聲。

　　而其中，方曉瑤的笑聲最大。我欲哭無淚地看著在小丘上已經笑到不支倒地的方曉瑤，在笑聲中依稀還聽得到她說著：「哈哈哈、小安好蠢喔！」的聲音。當下，我最深刻的情緒除了欲哭無淚還是欲哭無淚，無奈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