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又藍

23.



　　回程的路上大家吵吵鬧鬧的，不時有人從座位上起來跑到前面或後面，接著那人到的地方就會特別吵鬧，而不管是哪個區塊、有沒有人跑過去，車內還是常常在某一處突然爆出大笑聲，或在另一處傳出了因為什麼事情而有的微微爭吵、不滿。儘管車上的吵雜聲令我有點煩躁，但只要他們不唱歌，要做什麼我都是沒關係的，畢竟花東二日遊的車上卡拉OK回憶實在是很不堪。

　　我忽然有點後悔自己沒有把MP3帶出來，更後悔自己什麼都沒帶、就這樣騎車出門去找方曉瑤，以至於現在無聊得不知道該做什麼，坐在身旁的方曉瑤跟那些女生不知道在聊什麼話題，偶爾總會聽到不好意思的尖叫和笑聲，我想應該是在糗誰的男朋友吧，不然還有什麼事情能讓女生害羞？

　　身旁的人沒有跟我聊天，於是我只好把頭靠在窗上，看著窗外奔馳的風景。觀望之際，我聽到了她們在玩猜拳的聲音，然後是命令誰誰誰要做什麼，才恍然大誤原來她們是在玩真心話大冒險。身旁不遠處的尖叫、嘻鬧聲不斷，她們遊戲的聲音在耳畔迴繞時，我不由地想到了之前國中某次同樂會時全班在玩的真心話大冒險，那時候人多，玩起來才是真正的熱鬧。然而人多猜拳不方便，所以我們那時候是選擇抽籤，每個人抽一個，其中會有一個人抽到上面寫著「你是倒楣鬼」的王籤，然後那個人便要再去放滿全班座號的籤桶內抽一個號碼出來，讓那個被抽到的人指定他必須幹麻。

　　我還記得那時候我們班的聲音遠比車上的聲音來得大多了，不過，四十個人嘛！不比車上十幾個人的聲音大也很奇怪。還好當時是接近放暑假的時候，要不是全校都在大玩特玩，否則我們班一定是第一個被抗議的班級。

　　而在我的印象中，只要玩真心話大冒險，那個輸的人都一定會被問一些很令人害羞、不知所措的問題，不然就是被叫去做很難為情的事情，然後就在大家興奮的聲音中紅著臉說出什麼或做了什麼，永遠這麼糗。至今，我還沒看過哪個輸掉的人是漾著開心的笑容的，在真心話大冒險變得這麼令人臉紅後，似乎只要輸了心裡就會浮現出：「哇啊，死定了！」的想法，就算那個人沒有什麼可以大糗特糗的地方，大家還是會問一些諸如「有沒有喜歡的人」之類的問題，或者要那個人去跟誰誰誰告白、去抱誰誰誰一下、去對誰誰誰比中指……等等的事情，然後明明就是輸了遊戲才做的，事後又會被別人拿來開玩笑，有時候真不知道是該生氣還是默默不語。

　　「小安──」正當我回憶得入神時，方曉瑤的叫喚聲把我拉回了車上的喧鬧中，正當我準備回應她時，另一個聲音更快地衝進了我張嘴的那短暫的沉默。

　　「魏安！」在合歡山上把我和方曉瑤拉去滑雪的那位女同學湊了過來，手裡拿著一包洋芋片，「嘿嘿，我玩真心話大冒險輸了！所以，sorry啦──」我還搞不清楚她要幹什麼時，她已經對我伸出手，力道微重地在我的額頭上彈了一下，還喊了一聲「Surprise！」，然後吐了吐舌頭道：「哪，這是補償！」她把洋芋片遞到我的面前。

　　我怔怔地拿了一片洋芋片，還處在剛才她給的「驚喜」中。我有點不高興地皺了皺眉頭，吞下洋芋片時滿腦子都是她剛剛的身影，然後莫名其妙地跟方曉瑤當時在7-11前面彈我額頭的模樣重疊在一起。老實說，我不大喜歡她彈我額頭的感覺，在那之前彈過我額頭的女生就只有方曉瑤而已，但她突然插進來當了第二個女生，那種感覺……

　　有點討厭，很像某個專利被奪走了一樣。

　　她離開之後我突然想起剛剛她來之前我是要回應方曉瑤的叫喚的，所以我轉過頭去，正打算問她要做什麼的時候，那問句卻被她不悅地表情給讓我吞了回去。我望著方曉瑤因為不高興而微微鼓起的雙頰，竟覺得有點好笑、有點可愛，望著望著就發起呆來了。

　　方曉瑤像是注意到我的凝視一樣，猛地轉過頭來，見我呆呆望著她，雙頰又浮上兩朵紅暈，「幹麻啦？」還很粗魯的這樣問道。

　　「沒有啊，是妳自己叫了我又不理我的喔，我什麼都沒做。」我操著無辜的語氣，說：「我才要問你幹麻咧，在不高興什麼啊？」

　　她一聽，馬上又擺出了不悅的表情，夢囈似地低喃著：「因為，剛才明明是我先叫的啊……」

　　「啊？什麼？」她的聲音被其他人的吵鬧聲給蓋了過去，雖然聽得到，但很難以辨識她說了什麼。

　　方曉瑤的臉又更紅了些，「我、我說，剛才明明是我先叫的嘛！然後她又直接這樣插了進來……」原本高起來的聲音到後面又越縮越小，不過我還是聽懂了她的話，不由地失笑。

　　看她的反應，是在吃醋嗎？是嗎？是吧？我突然有點高興，很高興的那種，方曉瑤吃醋欸！

　　見我一臉痴呆的笑，她朝我瞪了一眼，「幹麻那個臉！」

　　「沒有啊沒有啊！對了，妳叫我要幹麻？」

　　「喔，沒有啊，我只是想要問你還有多久才會到。」她指了指車子後面那群人，「因為他們超吵的，真心話大冒險又玩到覺得無聊了，我快坐不住了啦！」

　　「一下子就到了啦，忍耐一下。」說實在的我也有點坐不住了，可是我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會到啊！

　　「唉唷──」方曉瑤攤在椅子上拚命哀哀叫，我也只能無奈地攤手。

　　終於下了遊覽車後，我和方曉瑤都伸了一個很大的懶腰，坐了那麼久的車，屁股都要痛死了！

　　大家陸陸續續地走開之後，我到停腳踏車的地方把鎖解開，然後，我聽到了一個很熟悉的聲音，抬起頭來發現不遠處是蘇哲千和他的朋友。蘇哲千也有發現我，跟他朋友說了什麼之後就走了過來。我把鎖丟到籃子內，因為不想跟蘇哲千講什麼話所以牽著腳踏車很快地就往方曉瑤的方向走了過去，我注意到蘇哲千的腳步在我身後遲疑的停住，我以為他要這樣就走了，結果他用不大卻能傳入我耳中的聲音說了句：「我要跟她告白。」

　　我霎時收住往前跨的腳，他繼續說了下去：「還沒決定什麼時候，可是，我會跟她告白。」我感覺到他打算走開，他在離去之前又補了一句：「喂，其實我也沒有那麼討厭你啦！只是，因為你是情敵嘛，所以──算了，反正就是這樣啦。」語畢，他的腳步聲越變越小，最後就聽不到了。

　　所以，他跟我講這些要幹麻？我覺得有點好笑，同時又有點佩服他，因為他有那個勇氣跟方曉瑤告白，就算被拒絕也沒有關係的那種勇氣。

　　那我呢？

　　遲遲不肯開口坦白的我，是不是害怕被拒絕？或者，只是抱著「如果不說的話就能一直這樣維持曖昧的關係了，而且不會尷尬啊」的駝鳥心態？

　　想著想著，我又想到方曉瑤在那邊等我很久了，於是就拋開了這個問題小跑步牽著車到國小的大門口。只見她無聊地踢著地上的石頭，坐在長椅上望著來來去去的車子發著呆，風吹開了她的髮絲，又被她一一按下，這樣重複著同樣的動作。

　　「嘿，抱歉讓妳久等了。」我故意做出服務生上菜的動作，這麼跟她道歉。

　　方曉瑤「噗哧」一笑，道：「沒關係啦。」

　　之後，我和她都不想這麼早就回家，於是我就載著她到書局去，在那邊耗了好幾個小時，直到她看完了第三本書我們才走出去。

　　方曉瑤的手重新搭上我的肩，站在火箭砲上，「等一下要去哪裡啊？」

　　「妳還要去哪？快要吃晚餐了欸，不餓嗎？」我在呼嘯的風聲中大聲回話。

　　「不會啊，我在遊覽車上吃了很多洋芋片。」她也大喊著，「不然我們去那間泡沫紅茶店！」我點點頭，轉了個彎。

　　到了巷弄中後，風就沒有那麼大了，我也把腳踏車的速度放緩，這樣慢慢地騎著。我又有點後悔自己沒有把手套帶出來，我的手已經被剛剛的冷風吹得僵掉了，臉也冰得不像話。

　　方曉瑤在我肩膀上的手有時放鬆有時收緊，那重量壓在我的肩膀上，感覺暖暖的。我想，大概只有我的肩膀部分是溫暖的吧！

　　這個時候的巷子內沒有什麼人，安安靜靜的，偶爾一隻貓或幾隻狗跑過去。接近傍晚的寧靜中，我就這樣載著方曉瑤緩緩移動，感覺時間在某一瞬間停止了一般，直到我們重新回到大馬路上才開始運轉。

　　方曉瑤首先跳下腳踏車，蹦蹦跳跳地站到了櫃檯前，我鎖好車走過去時她早已點好了飲料，「我幫你點了熱奶茶喔，你不討厭喝奶茶吧？」

　　「還好，我是不喜歡喝牛奶或奶味太重的東西，奶茶的話我覺得還好……對了，」我湊到櫃檯前，跟裡面的工讀生說道：「奶茶的牛奶不要加太多喔，然後我要半糖！」

　　「為什麼不喜歡喝牛奶啊？牛奶很好喝欸。」方曉瑤和我坐到了櫃檯前的一個位置上，她解下脖子上的圍巾，放在一旁。

　　「我覺得牛奶的味道很噁心，不知道要怎麼形容欸……應該說腥嗎？反正我只要一聞到奶味就想吐。」

　　「欸？怎麼會？那你嬰兒的時候不也是喝著牛奶的嗎？」

　　「唉唷，嬰兒時期沒什麼記憶就還好嘛，我記得從我幼稚園中班的時候就不喝牛奶了。」我用手撐著下巴，說，「不過我吃奶製品欸，像奶酪、奶油、冰棒什麼的，只要奶味沒有很重的東西我都會吃。還有，我超討厭奶粉的味道的，奶味超重！」

　　「小安你好奇怪喔，一下不喝牛奶一下又吃奶製品的。」

　　「什麼啊？才不會奇怪咧！」我稍稍欠了欠身，讓服務生把飲料放到桌上。

　　我的雙手一碰觸到裝著熱奶茶的杯子，馬上就起了雞皮疙瘩，果然我的手是太冰了。

　　方曉瑤深深吸了一口她的那杯，然後又嘆道：「哇啊──好溫暖喔！」

　　看到她的舉動我忍不住竊笑，也吸了一口我的奶茶，感受著熱飲從我的喉嚨滑下去、在我體內流動的感覺，才喝了第一口而已就讓我的身體暖了起來。

　　在身體暖起來的同時，我又望了望方曉瑤，看著她坐在我的前面、離我好近好近又很輕鬆自然，突然，告不告白、在不在一起的問題似乎都不那麼重要了，只要、只要可以像這樣永遠都是一通電話過去或過來就能馬上見到對方、永遠都能自在地與她相處、永遠都不會因為男女的問題而困擾、永遠維持這樣若有似無的曖昧關係、永遠是很好很好的朋友……

　　但是，有一次在學校中我與阿團的對話卻忽然躍進了我的腦海中──


　　「阿團，為什麼你們都有那麼多勇氣能跟對方告白啊？」

　　「問這什麼爛問題啊？當然是因為想要讓對方知道自己喜歡她啊！」

　　「哪來的勇氣？哪來的動力？哪來的這個想法？哪來的──」

　　「我只是憑著一股衝勁啦！不過，我家寶貝是說，『因為……』」


　　因為如果一個人到了很老很老的時候，喜歡的人都還不知道自己喜歡著他，那不就太可憐了嗎？所以，人才會有想要告白的那份衝動、那份勇氣，是怎麼鼓起來、又是從哪鼓起來的，我想都是因為我們都有著一顆富有勇氣的心吧！有的時候告白不全然是壞事，只是告訴一個人在這個世界上又多了一個人正偷偷地喜歡著他，僅此而已，這樣能被某個人肯定、被某個人喜歡是一件好事啊，對吧？而且啊……


　　「『……而且啊，雖然告白了不一定能成功，但不告白就一定不會成功啊！』我跟你說，她在跟我講這個的時候，那個超級認真的表情竟然讓我有一點點感動欸──」


　　後來我和他說了什麼我就不太記得了，只記得那時候我的腦中彷彿出現了阿團他家寶貝那溫柔的聲音對我講著這番話、讓我跟阿團一樣，感動莫名。

　　我和方曉瑤在那間泡沫紅茶店待到了快八點我才載著她送她回家，方曉瑤沒有像白天那樣踩著我的火箭砲，反而坐上了腳踏車後座，像之前那樣緊緊地挨著我的背。忽地，我的脖子上多了一條厚厚的東西，低頭一看才發現是方曉瑤的圍巾。她很細心地幫我把圍巾圍好，然後重新靠上我的背，手則輕輕地拉著我的衣角。

　　我突然覺得這個氣氛好像滿適合告白的，原以為我會很大聲的向她坦白，但我卻什麼也沒說。倒是在接近方曉瑤她們家的時候，我好像聽到了她那差點被風吹散的低喃，悄悄地又碰觸了我的心弦一下。

　　「小安的背好寬、好令人安心喔……」

　　而我這才明白，為什麼阿團每每在戀愛中臉上都掛著滿滿的、幸福的笑容，因為，幸福也能因為很渺小很渺小的事物而產生哪！

　　儘管，只是一字、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