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又藍

12.



　　方曉瑤說的那間飲料店，我在某天的有著大太陽的下午騎車過去。那天早上補習班留了包括我的幾個人做課後輔導，原因是前幾次的考試考太差、上課不專心，班導是很care成績的人，她在上次下課的時候就通知了我們要留下。

　　我沒有忘記要幫方曉瑤做筆記，所以很認真的在上課，我那份講義裡面的字也工工整整的、乍看之下我還會有點認不出來這是我寫的，為了方曉瑤要求的數學筆記，我還特地跑去跟班上最用功的同學借了我翹掉的那幾堂課的筆記，那位同學還很驚恐地問道：「你什麼時候變得這麼認真了？」在補習班幾個跟我比較熟的朋友也說：「你之前暑假不都是看心情來上課的嗎？怎麼現在上課堂數增加了啊？你是被誰感化了，還是班導說你來上課就請你喝飲料？」

　　不過，我並沒有因為要幫方曉瑤做筆記就每堂課都準時到班，心情不好的時候我還是會翹課，但翹掉的堂數變少了，我也會跟別人借講義來把沒上到的地方補齊──不是為了我自己，而是因為方曉瑤。我不知道我為什麼這麼care她的拜託，但我就是對這件事情很認真。

　　早上輔導完之後，我和他們一起去附近的魯肉飯店吃魯肉飯，各自付了飯錢之後就互相道別了。我和補習班的同學一向沒有像跟學校同學一樣交情那麼深。正當我騎著腳踏車在路上亂晃，沒有一定的目的地、沒有想要去哪裡，就只是亂晃。回過神之後，我就已經騎到了方曉瑤她們家前面了。

　　方曉瑤她們家比平常還要安靜，白色的建築給人一種很沉靜、很沉靜的感覺，我站在她們家前面，腦海中浮現的是暑假前每天晚上的十分鐘小聊。之後，我就想道：「既然都騎過來了，就去方曉瑤她講的那間泡沫紅茶店看看吧。」於是就騎了過去。

　　那間泡沫紅茶店並不難找，反而很顯眼，就跟公園隔著一條小巷子而已，在最黃金地段的轉角處。那間泡沫紅茶店開得很大間，騎樓下也擺了大約五、六張桌椅，有兩、三張坐滿，生意也還不錯，一直都有人來買飲料。櫃檯內有一位身材高眺的高中工讀生，抓著一頭短短的刺毛，不過從她胸口的地方還是能知道她是個女的，但我懷疑她是拉子，因為她的氣質實在是太像男生了。她弄飲料的動作很乾淨俐落，三兩下就弄好了一杯。

　　我嘆了口氣，實在是來錯了時段，沒遇到方曉瑤說的阿野。我將腳踏車停好在門口的柱子旁，走近櫃檯。店內播放著一首我不知道歌名卻很熟悉的歌，不斷的repeat。
櫃檯的工讀生抬起頭，看了我一眼，「你好，請問需要什麼嗎？」

　　「嗯……」既然沒遇到阿野、那麼點梅子綠也沒什麼意思。我望著她身後被放大很多的DM，決定好要點什麼時，把眼睛重新放到她那張帥帥的臉上，視線卻不經意地撇到了她別在胸上的名牌，上面寫著：阿野。

　　我差點被我的口水噎到，原本想說的：「一杯中杯珍綠半糖。」變成了：「妳是終極阿野？」

　　我和她都愣了愣，我連忙改口，「不是……我是說，妳是阿野？那個打著世界上最好喝梅子綠的招牌的超棒工讀生阿野？」

　　「是啊，我是那個招牌是梅子綠的阿野沒錯。」她一臉「沒什麼」的樣子，好像被問過這個問題數百次了。然後，她突然盯著我，問：「是小瑤告訴你的喔？說我是那個打著世界上最好喝梅子綠的招牌的超棒工讀生阿野？」

　　「嗯啊，妳怎麼認識她啊？不對，應該說，妳怎麼知道是她講的啊？」我問。

　　阿野一聽，很豪氣地哈哈大笑，「果然是她哪，也只有她會這麼說我了，什麼打著世界上最好喝梅子綠的招牌的超棒工讀生阿野嘛。」頓了頓，她笑嘻嘻的表情取代了剛剛的酷臉，「我跟小瑤可熟的咧！她從我還是高一在這裡打工的時候就幾乎每個夏天的每天都會來這裡給我買一杯梅子綠囉。說到我的招牌梅子綠，其實那是因為我高一進來的時候還整個很嫩很嫩，店長只教了我梅子綠是如何如何、也只讓我幫客人弄梅子綠，其他飲料都是另一個工讀生在弄的，然後久而久之就很有經驗啦，在不斷的調配中就調出了一個會很好喝的比例，又因為一直都在做這種飲料，我現在就算閉著眼睛都還是可以弄得出一模一樣味道的喔。」

　　「哦。」

　　「對了，你還是第一個給小瑤介紹到這邊的人欸，之前她就說什麼她一定要把我這打著世界上最好喝梅子綠的招牌的超棒工讀生阿野介紹給她朋友知道，讓她朋友也喝喝看我的招牌梅子綠，結果我還沒碰過一個是受到她介紹來的人喔，倒是其他客人介紹的還比較多。」她指了指自己，「大家都以為那個『阿野』是男生耶，哈哈真的好好笑，所以我早就習慣了大家發現我是阿野之後的反應了，我是聽到你說出來的問句才猜測你是不是認識小瑤的。」

　　「第一個？」

　　「是啊，第一個。」阿野笑得很開心，「好啦，言歸正傳，請問需要什麼嗎？」

　　「既然知道是阿野，那麼就招牌梅子綠啦。」我同樣笑笑的說，然後問道：「對了，妳現在是讀大學喔？」

　　「是啊，我大學快畢業了咧，剩下大四一年囉，超快的。」阿野一邊倒綠茶一邊回話。

　　「那妳是拉子嗎？」我又問。阿野驚訝地轉過頭來看著我，爾後又豪氣地哈哈大笑，還一邊抹淚，我看她笑到似乎已經快拿不穩她手上的綠茶了，這個問題很好笑嗎？
好不容易等她笑完了，她靠著琉理台，拿了一雙筷子在梅子罐裡面挑選著比較漂亮的梅子，說：「我才不是拉子呢，我只是頭髮短了點而已啊，告訴你，我可是很正常的女人！」

　　「喔。」

　　「不要一臉不相信的樣子，欠揍嗎？」她瞇起眼瞪了我一眼，隨後又馬上變回了那張笑嘻嘻的表情，從架子上拿下了另一罐梅子，「你要脆梅還是酸梅？酸梅會比較酸一點喔，脆梅是吃起來比較好吃。」

　　「脆梅好了。」我說。

　　阿野露出賊兮兮的微笑，「哈，其實就算你選酸梅我也會放脆梅，因為我本身就比較喜歡吃脆梅。」

　　「……」那妳剛剛是問好玩的嗎！

　　「其他客人已經超了解我了，所以他們都會在之前就先說好，同學，你真嫩。對了，那你要用透明塑膠杯子外帶還是用玻璃杯內用？」阿野把梅子丟進綠茶裡面，用筷子隨意攪了幾下，又丟進一顆被剪刀剪了一個口子的梅子，把蓋子蓋上很猛烈的搖了十幾下。她看到我在看她的舉動，惡作劇般地露出一抹微笑，「裡面的梅子爛掉的話不要怪我哦！其他客人也都習慣了，所以你不能有任何意見。」

　　「呃……我內用好了。」順手把包包放在旁邊的桌上，我說。

　　阿野一聽，又露出了賊兮兮的微笑，「哈，真可惜，我已經幫你裝了外帶杯了耶。」

　　「……」那你剛剛是問幹麻的啊！

　　我突然有點無力。阿野惡作劇地笑道：「下次要早點講啊，同學。」

　　接過塑膠袋，我抽出吸管插入杯子，吸了一口號稱世界上最好喝的梅子綠。

　　綠茶的甘甜首先在嘴裡蔓延開來，接著是梅子的酸味衝擊著我的味蕾，冰冰涼涼的，那種冰涼沁入全身的感覺，彷彿能把我剛剛騎腳踏車所出的汗全部打到天邊去似的。「好喝。」我驚嘆。

　　阿野一臉得意地說，「就說吧！拜託，這可是我阿野練了快七年的飲料欸，不好喝的話可是免錢的。」

　　「……喔。」我看著她那就快翹起的鼻子，把包包背上，「那我先走了喔，掰掰。」阿野這才回過神來，咧開嘴對我笑道：「那麼就謝謝光臨，歡迎下次再來囉！」

　　我舉起拿著綠茶的那隻手，揮了幾下後重新放到把手上，腳踏車轉彎。轉彎後的下坡讓風「噗」地一聲撲到了我的臉上，那是夏天難見的、令人感嘆好爽的微風。

　　從那天第一次去那間泡沫紅茶店之後，我只要是早上有被抓去課後輔導的那天下午、或是暑假功課寫一寫很煩的時候、不然就是要回方曉搖信之前，我都會去那邊買一杯梅子綠，有的時候不巧沒有遇到阿野值班，雖然跟阿野的比幾來遜色很多，但我還是會點梅子綠。後來阿野跟我說我才知道，那間泡沫紅茶店的店長是一個現在正在英國遊玩散心的女生，而那間泡沫紅茶店也一直被客人們稱作「那間轉角的泡沫紅茶店」、「那間泡沫紅茶店」、「店長出國了的那間泡沫紅茶店」等名字，就因為那位店長沒有幫它取個名字。店內播放的那首我不知道歌名的歌也是一個秘密，阿野說她也有聽過這首歌，可是也同樣不知道名字和為什麼一直repeat的原因，她說那是她升上大學後店裡面才開始一直repeat的歌，之前都是直接放CD進去播，而她從高一到現在也沒見過店長幾次，所以這個問題就一直被她、被我、被很多人藏在心裡。

　　然後又過了幾天的某天晚上，阿團突然打了通電話給我，電話裡他的聲音悶悶不樂的，他要我找個地方，我們兩個來一次「Man's talk」。我有點被他嚇到，不過也馬上明白他的「Man's talk」跟一般的「Man's talk」是不一樣的。於是在他的哀怨中，我把那間泡沫紅茶店的位置告訴他。

　　在那邊喝完兩杯梅子綠之後，阿團終於騎著他的車進入了我的視線範圍內，我看著他把腳踏車停在我的車旁邊，跟櫃檯點了一杯什麼之後就坐到我的對面。我必須說，這個景象真的讓我很不自在，兩個男生在夜晚中談著其中一個男生的心事耶！這幕夠詭異了，連櫃檯那個大眾臉工讀生都多瞄了我們倆一眼才去弄阿團的飲料。

　　我又跟她點了一杯梅子綠，轉過頭發現阿團正用一種若有所思的臉看著我。我有點被他嚇到，猛吸了幾口冰塊水，「幹麻這樣看我？」

　　阿團的眼睛瞇了起來，用他那欠揍的臉瞅著我，「喂小傑，你確定你沒有對哪個女生有暗戀的傾向，或你真的沒在跟哪個女生交往嗎？」

　　「……」他不會是為了這點才打給我的吧！那麼大費周章是要幹什麼啊！「沒有。」我說。

　　「是喔？好吧，不過你真的變好多。」他指了指這間泡沫紅茶店，「我從來沒想過你會來這種地方耶，我以為你會跟我約在哪個學校前面之類的地方，結果我們竟然來到這種女生會在這裡三八的談著男生的……泡沫紅茶店。」我注意到那位大眾臉工讀生瞪了他一眼，力道不輕地把我們的飲料放到我們桌上。

　　「什麼跟什麼啊……」

　　「本來就是。」阿團換上了一副無奈的臉說，「欸，我跟我家寶貝吵架了。今天下午的時候，拜託，她超激動的，一堆人都在看我們！超丟臉。後來我整個也豁出去了跟她對吼，一路吵到我放腳踏車的地方，我整個就很生氣，牽了車就騎走了，把她一個人留在那邊。」

　　「唔。」

　　「雖然她一個人也是有辦法回去啦，又不是小孩了，不然我才不會這麼乾脆就走。可是我剛剛就在想我們吵架的原因，竟然是為了一對100塊的情侶手機吊飾欸！」

　　「然後？」

　　「拜託！我完全沒想到我們會為了這種小事吵架，而且還吵的這麼兇！我一直覺得我們的第一次吵架一定是為了一件很重大的事情、然後吵到兩個人都很累，事後回想起來會會心一笑、而不是大罵對方白痴竟然care這件事。」 阿團的臉瞬間充滿了閃亮亮的、發著光的星星，滿懷希望地說，但在下一秒他的臉又突然變得陰鬱，「結果我們竟然為了100塊吵架！現在想一想才發現，她怎麼那麼千金、那麼任性、那麼不可理喻啊？」

　　「呃，如果我沒聽錯的話……你是說，她？」我小心翼翼地問道，他瞪了我一眼。

　　「廢話，難道是我千金、我任性、我不可理喻嗎？」阿團忿忿地用力吸了一口奶茶，「也不過就是一對100塊、還不怎麼好看的情侶吊飾欸，我們兩個已經有了情侶裝、情侶手飾了，為什麼連我的手機都要掛上喜歡她的證明呢？」

　　我皺眉，「所以你覺得是她的錯喔？你都沒錯？」

　　「我偶爾也想要一點空間好嗎？雖然每天每天跟她在一起、隨處都看得到我們正在交往的證明不是壞事，但有的時候還是必須要懂得適可而止吧，我不希望走到哪裡或做了什麼都總有一個或兩個物品提醒著我喜歡她，」阿團喘了口氣，「喜歡不是一件事情、不是一條規矩，不需要別人或他物來提醒自己，喜歡是一種狀態、一種心情、一種關係，在發現之前或許需要別的人或事物來點醒自己，或者不用，但在發現之後就已經不是一個自己不知道的事實了，而且，」他揮去我們身邊的蚊子，又吸了一口奶茶，「這個世界上，在正常的狀況之下，並沒有人會隨隨便便就忘記自己正喜歡著某個人吧？如果喜歡需要提醒的話，那就不叫喜歡了，因為如果真的喜歡的話是不會忘記的啊！」

　　「嗯……你又被哪位戀愛大師上身了嗎？」因為不知道能回些什麼，所以我打著哈哈帶過去。

　　「才不是咧！這是被愛情洗練過的成熟心靈好嗎！」阿團挺起胸膛，很得意地說道。

　　「……真成熟。」我咕噥著，然後說，「所以，你家寶貝很喜歡隨時都能看到你們交往的證明？」

　　「是。」他點點頭，擺出一張無奈的臉。

　　「那你跟她講啊，講你剛剛講的那堆……被愛情洗練過後的成熟的心靈所得到的理論。」

　　「拜託，同學，講了我們就吹了好嗎？」阿團大喊，「所以這就是為什麼我說她任性說她千金說她不可理喻的原因啊！而且，我快要受夠了每次出去大部分都是我出錢，就算是買她自己的鞋子啦衣服啦髮飾啦之類的我絕對不會去用到的東西，也一定有一小部分是我出錢，可能幾十塊，最多大概一百多塊。然而我卻不知道我為了什麼要幫她出錢，是因為身為男朋友的義務嗎？但，男朋友不是女生的錢包，出錢不是義務，是疼愛吧？那麼，我一直將我的疼愛獻給她，那她呢？什麼時候給了我什麼？」

　　「唔。可是你們互相喜歡。」

　　「是，我們互相喜歡，一開始是，那以後呢？是不是哪天我告訴她：『抱歉，我沒錢了，妳可不可以自己付清？』我們就不再互相喜歡了？」阿團煩躁地把頭髮一遍又一遍地抓亂，「老實說，除了『喜歡』之外，我已經想不到任何我們交往的原因了。」

　　「可是，交往不就是因為喜歡嗎？現在又沒有人搞什麼『請以結婚的前提與我交往』或『指腹為婚』之類的東西，在現在，人會交往不就是互相喜歡？」

　　「唔。」阿團呻吟了一聲，「可是我覺得我現在對她的喜歡跟原本對她的喜歡，兩者的感覺有點不同了……我也說不上是哪裡怪，但是我就覺得現在我對她的情感，好像沒有交往之前那麼的、那麼的……靠，我不會講。」

　　「喔。」我猜測道，「所以你的意思是你現在好像不像之前喜歡她那樣喜歡她了喔？」語畢，我突然覺得這句話的邏輯有點怪怪的。

　　「好像不是又好像是。」阿團模糊地回應我。

　　「喔。」

　　之後，我們兩個人就陷入了一片沉默，一直到那位大眾臉工讀生客氣地請我們離開，因為他們要打烊了，我們才回過神來發現我們旁邊已經沒有人了，除了一隻正在撒尿的小狗。我和阿團一同走去牽車，我順便看了一眼手錶，快十點。

　　阿團跨坐在車上，說：「喂，小傑，我今天跟你講的事情你不能跟她講喔！」

　　「知道啦，我沒那麼白目，而且我們也不認識啊。」我說：「你們會合好吧？」

　　「天知道。」

　　我猶豫了一下，最後還是決定說出口，「欸阿團，送你一句話，可是你不能打我喔。」

　　「喔好啦。」

　　「就是……國高中生的戀情通常不會長久。」

　　阿團很用力地白了我一眼，「靠，你這分明是詛咒！我才不信邪咧。」

　　「只是一種說法嘛，我也是半信半疑啊──」我辯解道，卻被他打斷。

　　「告訴你啦，等你戀愛了你也絕對不會信這一套！」阿團「哼」了一聲，「喂我先走了喔，我回去看看她有沒有上MSN，說不定她會跟我道歉。」

　　她那種個性，真的會跟你道歉嗎？我想這麼說，不過後來還是沒有這麼說，我只跟他說了再見，然後我們兩個各自騎往不同的方向。

　　有的時候，愛情不是單方面的付出，而是雙方都要有一份認真而理智的態度、對這份感情……吧。我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