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感冒痊癒後的假日,我難得破例出門,小和顯得十分開心,頻頻問我要去哪裡。

  「美髮店。」我回答她。指指自己長得過眼的瀏海和及頸末的髮尾。

  轉學來時我的頭髮便以長得遮去眉毛與耳朵,我本來就不習慣留長髮,在鄉下我們可是剃平頭長大的。不過由於被變相排擠的緣故,我讓瀏海恣意生長,直到擋住視線。漸漸地,長頭髮令我有安全感,縮在只看得見自己的空間裡,外面的視線注意不到,我也不想撞見他們開心的臉龐,瀏海成了我與其他人之間的牆壁。

  然而那天打籃球時,瀏海反而被我嫌麻煩,流汗後整顆頭悶熱得可以,我才決定剪掉。

  「這樣很好,俐落一點,比較有人喜歡。」小和比我還迫不及待,用力把我推入美髮店,深怕我反悔似的。

  年輕的髮型師帶著審視的目光打量我又長又隨便的髮型,問我要怎麼剪。「短一點,看起來清爽就好。」她好像是剛操刀沒多久的新手,猶豫一下才下第一刀。
  「喀擦!」她一鼓作氣地剪去一根手指長、三根手指寬的髮量。好多啊!大膽的作風讓我嚇了一跳。

  當她撩起眼前的瀏海時,我忍不住緊緊閉上眼。待在這片布幕後方久了,反而不習慣將自己的眼睛顯露出來。

  一切都大功告成之後,髮型師問我這樣行不行。我怔然凝視自己在鏡中的容貌,這是我嗎?而且竟然有「啊,原來我長這樣啊,真是好久不見了。」的感覺。

  肩臂感到一股輕搥的力道,小和以「真是的」的語氣說道:

  「你長得不賴嘛!眼睛很漂亮啊!」語畢,還自己三八地吃吃笑起。

  真是如此嗎?望著鏡中的自己的雙眼,看著看著,我莫名地靦腆起來。週一到校後,第三節下課時在男廁上廁所,透過隔音不良的牆面聽見隔壁女孩子的聲音。

  「喂喂,那個叫洋平的男孩子剪頭髮了耶。」

  聽見自己的名字,我忍不住側耳細聞。

  「洋平?」

  「就是三月的那個轉學生啊!頭髮很長很長,整個人沉默到不行,又一個人坐在角落的那個。」

  「我知道我知道,我也有發現,頭髮剪短了呢!」

  「感覺好多了。而且我沒想到他還滿好看的。」

  「整個人乾淨很多啊……」

  兩、三個班上的女生的聲音離廁所愈來愈遠,最後完全聽不見了。徒留的我思緒仍停在方才她們的對話上,摸著後腦杓短短的髮尾,好龐大的喜悅佔滿心腔。

  我把這件事告訴小和,她比我還高興,也不管是上課時間,愉悅的聲音蓋去老師平板的語調。

  這時,我告訴她,我想幫她畫畫。

  「畫畫?」

  「上次妳問我我有什麼休閒活動,我說沒有,後來才想起我還滿喜歡畫畫的。」奶奶以前是素描老師,我的一手功夫就是她教的。「我畫得還不賴喔!幫妳畫個自畫像吧?」

  小和興味地問「看不到要怎麼幫我畫?」,但還是告訴我她的長相。

  我用一支有點鈍的鉛筆,在課本空白處畫出她臉形的輪廓,照她所說的一點一點修改。長長的、因為些微自然捲而稍顯凌亂的黑髮與平齊眉毛的瀏海,帶著紅色寬髮箍。筆沙沙沙地仔細畫出每一根柔順頭髮,雙眼認真地盯著紙張,好似最虔誠的信徒面對上帝,畫畫的過程宛若神聖的朝聖儀式。

  接著,我在空白的臉部畫上鼻子。不大不小,完美的比例。並在上頭加了一副黑框眼鏡──她時常忘記補充一些資訊,我必須有很大的應變能力。這時,數學老師突然叫到我的名字,要我上台算某一題。

  但是我根本沒在上課,只好茫然地望著老師,以為絕對會被罵時,身邊傳來一聲小小的提醒:

  「課本七十八頁第六題。」

  那不是小和,是男生的嗓音。我詫異地看向左在我右手邊的同學,他鎮靜的神情直對著課本。是他提醒我的吧?透過小和不時的指點在黑板上答答答寫字的我,第一次覺得自己是這個班的一份子。

  回到座位後,我在小和的催促下,倉卒、細微地朝那位同學說了聲「謝謝」,便立刻將頭埋入書頁裡,逃避似繼續完成小和的畫像。我畫了一個抿起笑著的嘴,並在臉頰上勾出兩個酒窩。下課後,她左眼的波光終於流現,整張圖終於完成了。一個擁有美麗笑容的女孩子立在我面前,朝我和善地微笑。而那位女孩子的本尊站在我身側,聲音害羞至極。

  「你把我畫得太漂亮了啦!」

  我決定把它放在透明桌墊底下,遭來小和的抗議與攻擊,但這個念頭沒有打消。

  因為看著她,便覺得這個世界還有一絲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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