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又藍

15.



　　要送筆記去方曉瑤她家的那天是個熱到爆炸的超大晴天，那種就算只是站在太陽底下什麼也沒做也會流汗的那種，炎熱的七月底和八月初。其實當我早上滿身大汗地醒來、煩躁地在浴室裡面沖冷水澡時，就已經不太想出門了，而剛剛騎著車出去買午餐又流了滿身汗，現在冷水沿著我的額頭、鼻尖、脖子、鎖骨、胸口……等地方流遍全身，看著自來水隨著該死的汗水一起進入排水孔內，我不想出門的心情又更濃厚了一點。

　　只是，當方曉瑤打了通電話來問我是不是今天要過去的時候，我卻很瀟灑地這麼說道：「是啊，怎麼妳時差還沒調回來啊？」語氣輕鬆地像去她們家不過就是舉手之勞而已的感覺。

　　「怎麼可能還沒調回來啊？拜託，我這麼常出國，早習慣了好嗎？」

　　「什麼叫做『這麼常出國』啊……分明是炫燿嘛這個！」

　　「哈哈哈，我沒有哦是你自己曲解我的意思的！欸對了，你們這個月教到哪啦？數學。」她問道。

　　「嗯……第一章好像快要上完了，妳要補可能有點困難喔。」

　　「哼，我是誰啊？我可是第一志願的方曉瑤耶！不可能補不回來啦。」方曉瑤的語氣裡有著富有開玩笑意味的驕傲，「而且啊，我的暑假作業寫完了。」

　　「欸？妳不是出國？怎麼寫完了？」

　　「哈，這就是我厲害的地方啊！」她得意地說，「沒有啦，我這次學乖了，帶了功課和筆過去，飯店又不是沒有桌子，沒事的時候就寫一寫啦。」

　　「你們不是去觀光的嗎？」

　　「當然是啊，可是總不可能整個月都在觀光吧？不然你以為我怎麼有時間寫信給你啊？」

　　「喔。」

　　「嗯啊，所以你什麼時候要來啊？下午？傍晚？幾點？」方曉瑤的聲音遠離了話筒，朝著誰喊著話，然後她又重新過來跟我講電話，「快喔，我要掛電話去吃午餐了。」

　　「嗯……兩點吧，兩點。」

　　「好啊，我爸媽一點半出門，你兩點來剛剛好。嘿嘿，」她不好意思地笑了幾聲，「就算我們之間沒有什麼，讓我爸媽看見還是不太好，能不製造誤會就不製造誤會囉。那，我要掛電話了喔，掰。」

　　「喔。嗯，bye-bye。」

　　掛上電話後，我打開我的便當，一邊看電視一邊吃著。電視廣告之際，我不禁想到方曉瑤剛剛說的話，並苦笑了一下。

　　原來我和她都一樣，沒有把自己的生活中有對方的事情跟自己的父母講。我就不用講了，因為我爸媽很忙，沒什麼時候是待在家裡的，但方曉瑤……我一直以為方曉瑤是那種回到家會把當天發生的所有事情都講給父母聽的那種人，原來不是。老實說，我覺得我們都很奇怪，因為明明就沒有什麼，不是男女朋友、沒做過那種事情，只是單純的朋友關係而已，卻不想讓家人知道有個「她」或「他」，同性的朋友就很大方的讓全世界都知道也沒關係，但只要朋友是異性的卻好像做了什麼見不得人的事情一樣，多一個人知道就害怕得跟什麼一樣。

　　雖說不要讓家裡誤會也好，但為什麼家長偏偏只會誤會自己的小孩跟要好的異性有什麼關係，而不去想自己的小孩跟要好的同性是不是有意想不到的關係？異性戀、同性戀都是「戀」啊，為什麼不去猜測同性戀而是異性戀呢？

　　正當我吞下了最後一口飯時，開始播放的電影打斷了我的思緒，把我的注意力重新抓到電視上。我把便當盒放到一旁，從桌子底下抓出一包洋芋片打開。

　　從方曉瑤說我是木乃伊的那時候開始，我就很少吃泡麵和洋芋片了，只有在偶爾嘴饞的時候才會開個一包兩包來過過癮。

　　然後大概一點二十分的時候，我拿起椅子上的包包，走下樓時順便把便當盒丟入廚房的垃圾桶裡面，牽車出門。

　　儘管已經過了正午了，太陽還是很大、很熱，我騎沒幾下就流了一頭的汗了，而容易出汗的背部更不用說，衣服都已經緊緊地貼了上來。衣服貼上來的同樣的觸感，讓我想起了前幾天在騎樓底下遇到蘇哲千的事情，以及蘇哲千那認真過份的態度。

　　我從來就沒有想過蘇哲千是暗戀著方曉瑤的，因為他們幾乎沒什麼交集，而且方曉瑤還「不小心」讓班導發現他上課看漫畫過，照理說蘇哲千應該不大喜歡方曉瑤吧……但他卻喜歡她。是為了什麼原因喜歡的？而又為什麼不計較漫畫事件，喜歡方曉瑤呢？一連串的問號在當時蘇哲千說完之後接連的跑出來，而我一個問題都還來不及問就騎著車衝入轉小的雨中了，以一種近似逃跑的姿態。不過，方曉瑤應該是討厭蘇哲千的吧……應該是吧。

　　「嘖！你想這個幹什麼啊……人家喜歡就喜歡、不喜歡就不喜歡，跟你有什麼關係了……哇靠！」我一面碎碎唸著一面甩去臉上的汗珠，卻不甚把沾滿汗水的眼鏡也一同甩上馬路，因為是在騎車的狀況下，所以眼鏡摔落在離我一、兩公尺的馬路旁的水溝邊，雖然差點就掉入水溝了讓我「好險」地呼了一口氣，但鏡片卻有了不少裂痕，好像不能戴了。

　　我的近視沒有很深，將近300度而已，所以我決定捨棄壞掉的眼鏡繼續騎我的車，只不過模糊的景象看了讓我有點不太習慣，還有習慣性推眼鏡的動作也一直讓我很困擾。

　　因為沒戴眼鏡的關係，我錯過了方曉瑤她們家的巷子，沒有轉彎進去，只好走外面的馬路。途中我經過了那間泡沫紅茶店，看看現在艷陽高照的熱天氣，柏油路都好像要被蒸發了一樣，就停了車下去打算買兩杯梅子綠給我和方曉瑤喝。

　　阿野似乎也被熱到了，只穿著一件T-shirt和超短的熱褲站在櫃檯內，我看到後面的桌子上擺了好幾個飲料杯，其中一杯裝著沒喝完的飲料，裡面的冰塊多得嚇人。

　　「你們的兩杯梅子綠。」阿野分別遞給我和旁邊的女生一個袋子，我付了錢，原本要走了卻因為阿野講的話而停下了腳步。

　　我隱約能看出阿野正笑著，她跟那個女生說：「小瑤，重新回來台灣感覺如何啊？夏天的加拿大好玩嗎？」

　　我愣了愣，聽到那個女生這麼回答：「還不錯啊！而且我超懷念妳的世界上最好喝的梅子綠的！咦？快兩點了，我先回去囉。」

　　「幹麻？跟阿傑約好了要去玩啊？」阿野糗她。

　　疑似方曉瑤的女生吐了吐舌頭，「才不是呢，是他要送東西來我家啦！哪，這兩杯梅子綠就是給我和他喝的啊，不然我買兩杯幹麻？浪費錢。」她在講這句話的同時，我正牽著腳踏車慢慢地往方曉瑤家的巷子移動，聽到她講的這句話我才確定：她真的是方曉瑤，是我因為沒戴眼鏡而沒認出的方曉瑤。不過，她怎麼也沒認出我啊？我戴眼鏡跟不戴眼鏡有差這麼多嗎？

　　快要到方曉瑤她家門口時，我聽到她從後面驚呼了一聲叫了我的名字。

　　我轉過頭去，看見她驚訝的看著我，咧嘴一笑：「嗨，方曉瑤，好久不見啦！我很準時吧？」

　　「你怎麼會……」

　　「我剛剛去那間泡沫紅茶店買了阿野的世界上最好喝的梅子綠啊，很熱耶，不喝點涼的我會死掉。」我揚了揚手中的塑膠袋，方曉瑤走到我的身邊，我這才看清楚她，「我還買了兩杯，一杯要給妳喝的喔。」

　　「咦咦？可是我──」

　　「我知道啊，妳也買了對不對？我們兩個還一起拿到飲料咧。」看著她吃驚的可愛表情，我忍不住笑道：「妳沒認出我對不對？我的眼鏡壞掉了啦，從我臉上摔下去鏡片裂了，所以我就沒帶囉。我一開始也沒認出妳來，後來是聽到妳和阿野的對話才發現妳是方曉瑤的。不過……」我摸了摸我的臉，「我沒戴眼鏡的樣子跟平常差很多嗎？妳怎麼沒認出我來啊？連阿野都沒認出我耶。」

　　「咧，因為我沒怎麼注意你嘛，而且──」她在我身邊繞著我走了一圈，指著我說道：「你沒戴眼鏡的樣子好像外國人喔！」

　　「啊？為什麼？」

　　「因為你的五官很端正啊，鼻樑也很挺，皮膚也不黑，感覺很像外國人。」

　　「可是我可是黑髮黑眼的耶。」

　　「我知道啊，所以我才說我沒怎麼注意你嘛，我只覺得我旁邊站了一個很像外國小孩的男生而已，沒有刻意轉過去看。」方曉瑤舉起手上的塑膠袋，「對了，那這個要怎麼辦啊？一人拿兩杯嗎？」

　　「也只好這樣囉，給我一杯。」我從我拿著的塑膠袋裡面拿出一杯梅子綠和一根吸管，遞給她。

　　「幹麻啊？直接拿了不就好了嗎？」她一邊問道一邊遞給我相同的東西。

　　「因為這兩杯都是我自己付錢的啊，這樣感覺很像買兩杯給自己喝，我會覺得好像浪費錢了。」我嘻嘻一笑。

　　「什麼跟什麼啊……真奇怪的想法。」方曉瑤把吸管插進杯子裡，深深地吸了一口，「話說，我們兩個怎麼會這麼有默契啊？竟然想到同樣的事情耶，不覺得很巧嗎？」

　　「是很巧啊，我還以為妳會待在家裡吹冷氣看電視等我到咧。」

　　「才不呢，我房間又沒有冷氣，我只能吹電風扇，很可憐吧？」

　　「不會啊，因為我也是。」

　　「什麼啊！無情的傢伙！」

　　「哈哈。」我躲開方曉瑤往我踹過來的腳，從包包內拿出一本活頁本，「欸，接好喔！這是你要的筆記。」

　　「喂！等一下……哇啊！」不出我所料，方曉瑤漏接了，筆記本狠狠地摔到了柏油路上，「你很遜欸，丟也丟不好！都折到了啦……」

　　「欸──？是妳自己沒接好的啊，我是無辜的。」

　　「哇，小安，原來你的字也可以寫得這麼漂亮喔？」方曉瑤一臉不可思義地翻閱那本筆記。

　　「什麼啊！過份！太傷人了吧！」那可是我把速度調慢到幾乎是刻字的模式所寫出來的字耶！不好好感激就算了，竟然還這樣打擊我！而且我還冒著大太陽千里迢迢地把它送過來耶！

　　「呵呵，開玩笑的啦，不要那個臉嘛。」方曉瑤對我微微一笑，抱著那本筆記，說：「小安，謝謝你囉！」

　　那一瞬間，我有一種有電流通過心臟的感覺，又一次，我好像又被方曉瑤電到了。看著她的笑容，我竟然有想要抱她的衝動。

　　我感覺我的臉又燙了起來，我抬起手抹去額上的汗珠，想要把它們連同我的害羞一起抹去，「呃……不客氣。」我有點窘迫地吐出這三個字，不斷地說服自己，臉上的燒燙感是太陽光造成的。

　　方曉瑤似乎什麼也沒發現，依然很平常地跟我說話，「那我先進去了喔，外面太陽好大，等一下我中暑了誰要送我去醫院？哪，掰掰。」

　　「嗯，掰。」我可以送妳去醫院。我差點這麼說。

　　我搞不懂，明明同樣是一句「謝謝」，為什麼阿團他們跟我講我都沒什麼反應，方曉瑤不過是在那句謝謝中添了一點笑容，我就這樣害羞地不知所措？

　　而我突然沒了想要知道答案的心情，只是這樣踩著腳踏車，一面擦去汗水，瞇起眼讓自己看清楚前面有什麼。

　　經過那條我掉了眼鏡的路時，我停下車來拾起眼鏡，摸著鏡片上破裂的痕跡，心想著換鏡片總比買整副眼鏡便宜，於是就把眼鏡收進包包內，騎車回家。